《论天意》讨论的是“尽管天意存在，为何不幸会发生在好人身上”，也就是所谓的 the Problem of Evil. 塞涅卡通过对话形式给出了一个斯多葛学派一个常见的伦理观点：那些看似不幸的东西，其实对我们而言都是有益的。或者说，现实都是最好的安排。通过智慧，我们都能从中受益。
你曾问过我，如果世上有天意，为何厄运会落到好人身上？你并未质疑天意的存在，只是抱怨天意的不公。我希望通过我的论述，你可以同众神和解，因为众神眷顾的定是好人。好人与众神之间存在着一种由美德维系的友谊。
好人像是众神的学生、竞争者以及真正的后代。如同严父培养子女，作为人类高贵的父母。众神对好人的训练也更为严苛，对他们的品行也更为关注。因此，当你看见众神认可的好人在辛勤劳作、汗流浃背、痛苦挣扎，而坏人却过着无法无天、纸醉金迷的生活时，要明白。换成是我们，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谦虚低调。自己的家奴飞扬跋扈。我们对前者严加管教，却放任后者恣意妄为。神的育人之道也是如此。他不宠溺好人，而是考验他们。让他们变得坚强，更加接近自己。
为什么好人经常没有好报？不，坏事是不会落到好人身上的。世上有那么多条河流，天空会降下无数场暴雨，喷涌的矿泉也不计其数，但这些所有汇集到一起，都不会改变大海的味道，甚至不会将其冲淡一丝一毫。同理，逆境也击垮不了勇者。勇者懂得如何让内心保持平衡，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他的意志依然会胜出。我们不是说勇者感觉不到挫折，而是说他总能战胜挫折，并且能在整个过程中保持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的姿态，将不幸视为对意志的考验。事实上，只要是有光荣梦想的男子汉，哪个不渴望在辛勤付出中履行职责——即便他要面对重重危险？只要是努力工作的人，哪个不会将无所事事视为惩罚？看看我们的运动员，他们提升自己的力量，选择最强劲的对手比拼，因为一旦缺少对手，他们的勇气跟力量会随之退化。只有通过展示忍耐，他们才能证明自己的强大跟勇猛。好人就应该这么做，他们不应该惧怕艰难困苦，不应该哀叹命途多舛。无论遭遇了什么，他们都勇于承担，并努力将其变为福气。其实承受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使用何种方式去承受。（最后这句话说的太精彩了，这让我想到尼采的一句话：“He who has a why to live for can bear almost any how.” —— 一个人知道为何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让他们，” 神说，“在劳动、苦难和失去中磨练自己，唯有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力量。” 那些生活安逸的人，稍微挪动一下自己肥胖的身体都会觉得吃力，更不要提让他们劳作了。那些生活太过于一帆风顺的人，轻微的打击都会超过他们的承受能力；但那些同苦难一次又一次顽强斗争的人，却被锤炼的刀枪不入。
你会不会奇怪？为什么神明爱护好人，却安排他们站在好运的对立面？如果说众神有时想看看勇者如何面对困境，我倒不觉得惊讶。众神欣赏自己的作品时，真正让他们关注的是勇者同苦难的较量。
这里我会进一步证明，表面看起来糟糕的事，本质上往往并非如此。你眼中那些磨难、不幸，以及那些我们祈求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对个人甚至是众神更关注的整个人类而言，实际上颇有益处。其次，即便是坏事，他们也是带着善意落到人身上的。你可以不愿遭遇，但至少学会忍受。所谓不幸之事，以及他们落到好人身上，这一点和好人能成为好人一样，都是命运使然。我还会说服你，不要自作多情地去同情好人。有人可能会说他倒霉，但其实并非如此。
有些不幸对人有益。人们赞美更追求的事物，对乐在其中的人来说，很多都有百害而无一益，毁人与无形。比如暴饮暴食、丁铭大醉或是其他嗜好。狄米特律斯说过的众多警句中有一句，我最近才听闻，却一直在耳边回响。“在我看来，” 他说，“从未遭遇不幸的人最不幸。” 这类人没有机会检验自我。
虽然他总能心想事成，但众神显然并不看好他，认为他没有资格同厄运搏斗。厄运会避开最胆小的懦夫，仿佛在说：“我为什么要选那个人做对手？他只会立刻缴械投降。我都不用浪费力气对付他，稍微吓唬吓唬，他就会逃之夭夭，他甚至连直面我的勇气都没有。我还是去找愿意和我决一死战的人比拼吧。” 在角斗士眼里，和弱者比武是耻辱，毫无危险的胜利是毫无荣耀可言的。命运女神也是如此，她对懦夫不屑一顾，只选择最英勇的人较量。只有在面对最顽强不屈，最勇敢正直的人时，她才愿意使出全部力量。她用烈火考验穆修斯，用流放考验鲁提利乌斯，用毒药考验苏格拉底，用死亡考验加图。因为苦难，我们才认识到伟人的光芒。
你是否为苏格拉底叫屈，因为他喝下了雅典人为他准备的毒药，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永垂不朽一样？不仅如此，临死前他还没有停止讨论死亡，你是否觉得随着死亡的寒意慢慢包裹身体，他的血液渐渐停止流动，这是对他的虐待？相比之下，有些人喝东西要用最昂贵精致的金酒杯，需要被训练有素的阉人送到嘴边，用冰雪冷却后才会饮用。难道说他们更值得羡慕？那些人不管喝什么都要往外吐，边往外吐边恶心自己胆汁的味道，而苏格拉底面对毒酒却可以愉快从容地一饮而尽。
被自然选中，认为其有能力同自己的巨大威力作斗争，这类人无疑是最幸福的。你问我这有什么好处？那就是人类会因此明白，这些只有苏格拉底才值得经历的事，并不是真正的坏事。
不管是平庸无奇，享受低级趣味的人还是伟人，他们都有可能被好运光顾，但灾难跟恐惧却只有伟人能战胜。那些一直活在好运中，从未经历任何精神痛苦的人，他们对自然顶多也只能是一知半解。你说自己伟大，但是如果命运不提供任何展示美德的机会，别人又怎会知道？这就好像置身于奥林匹克赛场，你是场上唯一的选手，就算拿到了桂冠，也不能算是真正的胜利。对待好人，我也是这种态度。如果环境从未给他展示品质的机会，我只能说：“在我看来，你一直快乐，故而才不快乐。” 你一生从未碰到劲敌，因此没人知道你的能耐，包括你自己。不经历考验，人就不会了解自己，不会清楚自己的能力。正因如此，一切顺利时，不少人会自愿追逐苦难，给美德一个在世人面前闪光的机会，否则它就只能被埋葬在黑暗中。要我说，伟人面对不幸，就像英勇的战士面对战争一样，常常都是欢欣鼓舞的。
真正的勇士贪恋危险，因为磨难也是荣耀的组成部分。士兵以负伤为荣，对盔甲上的鲜血津津乐道。从战场归来的毫发未损的士兵或许同样英勇，但负伤归来的英雄却更令人钦佩。神想让一些人流芳百世，于是对他们格外青睐，不断给他们提供机会，让他们精神抖擞、英勇无畏地去完成勇者才能完成的重任。只有在风暴中我们才能评价领航员的水平，只有在战场上，我们才能分辨士兵的能耐。假如你一生富贵，我又如何知道你贫困时能否云淡风轻？假如你一直活在掌声中，我又如何知道你在面对羞辱、诋毁跟怨恨时是否能有坚定的决心？假如你家庭平安，儿女满堂，我要如何知道你遭遇丧子之痛时你能有多克制？那些你安慰别人的话，我想知道它们是否能安慰你自己。我恳请你，不要畏惧不朽之神在我们脑海中种下的荆棘。那些因享乐过度而麻木迟钝的人才实属不幸。他们带着慵懒的满足感，在平静的海面漂浮。遇到任何一点风浪都要大惊小怪。挫折，对不熟悉他们的人打击最大，脖子越柔弱锁链越沉重。新兵一想到受伤，就会面色苍白。老兵才知道，流血才能可能赢得胜利，因此老兵会勇敢地面对身上的鲜血。神也在用同样的方法磨练、评估和训练自己想要考验跟爱护的人。那些看似被神纵容和宽待的人，神只是让他们变得经不起挫折而已。这世上没有谁能幸福一辈子。那些看起来顺风顺水的人，总有一天会面对应得的灾难。他们没有逃脱不幸，充其量只是缓了缓。
在军队中最危险的任务会分发给最英勇的士兵。没有人会在接到任务时说，“将军这是在故意刁难我。” 相反他们会说，“将军这是看得起我。” 弱者跟懦夫会痛哭，那些承受了苦难的勇士却会说，“神这么做，是因为我们值得。”
因此，不要再纸醉金迷，跟沉迷于低级趣味了，人会因此变得萎靡不振。什么东西，凡是超过一定限度就会变坏，其中安逸过度危害最大，它会削弱意志。在真理跟谬误的分界笼罩一层迷雾，让人陷入虚无缥缈的幻想。
众神对待好人，就像老师对待学生，越有前途越会严加要求。既然如此，神用苦难考验高尚的美德，又有什么需要质疑的？轻轻松松得来的不叫美德，如果命运抽打摧残，那好，我们就默默忍受吧。这不是残忍，而是战斗，参与越多越勇敢。把自己交付给命运，接受命运的锤炼。越是同命运作斗争，就会越被打磨成与之匹敌的对手。越是习惯危险，就越能蔑视危险。水手的身体因大海的冲击而变得强壮，农民的双手因辛勤劳作而长满老茧，士兵的双臂有足够的力量投掷标枪，运动员的双腿灵活矫健变得强壮。越是懂得忍耐，人便越会轻视不幸的威力。
想想罗马帝国以外的民族，日耳曼人，还有再多瑙河流域同我们作对的游牧民族。他们不得不忍受长久的严寒跟恶劣的气候，不得不依靠贫瘠的土地维持生息，不得不用草叶遮风挡雨，不得不在冰封的土地终日奔波，不得不靠猎取野生动物为食。你能说他们不快乐吗？对于已经将以上种种视为日常生活的人来说，他们根本不会觉得不快乐。或许最初这么做是出于无奈，但慢慢地就会找到其中的乐趣。这些在你看来艰苦至极的环境，对于这些民族来说，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罢了。以此类推，说挫折跟磨难令好人无坚不摧，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树木不经历风雨，往往不能根深蒂固。同样，好人也需要经历风雨，时刻生活在警觉中，人就不会动辄受惊沮丧。面对那些对于不懂得忍受的人来说是糟糕透顶实则并非坏事的遭遇时，也会更有耐心。
众人渴望和恐惧的东西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将人们趋之若鹜的东西赐予坏人而非好人，神在用这种方法，让我们质疑这些欲望。
可是你说，“让好人身体孱弱、担惊受怕、甚至枷锁缠身，坏人却可以完好无损、逍遥法外，这不公平。” 可是，让勇者紧握武器，夜宿军营，伤口尚未愈合就要裹着绷带守城站岗。与此同时，阉人和妓女去可以在城中悠然自得，这难道就公平吗？最优秀的人往往最辛苦。元老们终日为国是辩论，而小混混们要不就是在战神广场消遣，在餐馆胡吃海喝，就是在同狐朋狗友聚会。好人不是被命运拖着走，而是追随命运的步伐，和她保持步调一致，要是认得路，恐怕还会跑到命运前面去。不朽的众神啊，要说我有什么抱怨，那就是你们应该把想法早一点告诉我。那样的话，我就能更早听到你们的召唤，过上如今这般的生活了。
我并非神的奴隶，而是他心甘情愿的追随者。我知道这世间的一切都遵循着永恒法则的安排，我们被命运指引。遇事要有耐心，事情不是随机发生的，而是由法可寻的。你为什么会欢喜，又为什么哭泣，这个事情早已命中注定。很快我们都会死去，又何必愤怒，何必哀伤。面对命运，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我们身体本来就是自然的馈赠，那他愿意怎样就怎样吧。不管遭遇什么，让我们都欢欣鼓舞吧，毕竟失去的东西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好人要做的，就是将自己托付给命运，和宇宙命运与共，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安慰。人类与众神都要踏过那条无法改变的溪流。
“但为什么神在分配命运时是如此不公？非要让好人遭遇贫穷伤痛和英年早逝呢？” 正如匠人无法改变手中的原材料，神也无法改变事物的本质。值得造就的人，他的人生不能一马平川，需要劳碌奔波，历经磨难，才能架着人生的小船穿过风雨交加的海面。烈火见真金，患难见英雄，看看美德需要攀登怎样的高峰，你就会明白：好人没有安全的路可以走。这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愿攀登这座高峰，即使中途倒下，去过这样的地方也值得。
“神为什么允许坏事落到好人身上？” 不对，神不但未曾允许过，相反，他还让好人远离可耻的犯罪跟罪行、不切实际的想法、贪婪和诡计、盲目的欲望，和对他人财富的觊觎。神在保护跟拯救好人，如果有时好人会心甘情愿的选择不幸，神也没有百般阻拦，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好人常遭遇流放之苦，为什么不？有时他们甚至会主动离开家园；好常场遭遇杀身之祸，为什么不？有时他们会亲手剥夺自己的生命；好人为什么要经历痛苦？这样他们就可以告诉其他人，在面对这些情况时，应当如何应对。他们天生就世是人的榜样。不难想象，用这种方式，神其实是在说：正义之士啊，你们何必抱怨我用虚假的幸福包裹别人，用飘渺漫长的梦欺骗他们无知的心灵，用金银象牙粉饰他们的外表，但他们的内心却空空如也。那些你眼中的幸运儿，如果你能够洞穿他们外在生活的表象，看到他们隐藏的内心，你就会明白，他们并不幸福，他们的内心卑鄙而丑陋，他们只是徒有其表而已。所谓的好运气既不真实也不牢固，一旦动摇他们的地位或揭下他们的面具的事情发生，人们就会看到在虚假的光环下，他们原来竟然是那样的腐朽跟不堪。而我赐予你的，却是货真价实经久不衰的宝物，你越是翻来覆去的审视她，从各个角度考量，就会觉得越来越伟大而美好，那就是蔑视危险跟摒弃冲动的能力。你的优秀品质都藏于内心，不需要向外界展示光芒；宇宙也一样，相比于外在的东西，他更欣赏自身的思考。我已经把真正的好东西都放在你心里了，无需幸运光顾，便是你真正的幸运。
“可是人们遭遇了很多东西，都是悲伤，可怕和难以承受的。” 好吧，既然我没有办法将它们从你注定的要走的路上挪走，那我就只能赐予你战胜一切的力量。勇敢地承受吧，做到了这一点，你就超越了神。神不用承受痛苦，而你却超越了痛苦。鄙视贫穷吧，人再穷也穷不过刚出生；鄙视痛苦吧，结局不是它消失便是你消失；鄙视死亡吧，你无非就是结束了生命，或者到了别处；鄙视命运吧，我从未赋予她征服心灵的武器。最重要的是，我会确保任何人都不能逼迫你违背自己的意志。逃离的道路就在前方，不想战斗也可以选择离开。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相比于其他重要的选择，选择死亡却容易很多。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通往自由之路是简单明亮的。想要逃离这个世界的人会发现，选择离开，比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简单很多，这也是神的刻意安排。让宇宙告诉你，与自然决裂、退回它的馈赠，是何等的容易。当你站在祭坛上为生命祈祷时，也学会如何面对死亡吧。
花这么长的时间去担忧瞬间就能了结的事，你难道不觉得脸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