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论老年》摘抄

“尤其令我钦佩的是,老年对你来说好像从来都不是一种负担,绝大多数人却非常讨厌老年。”

本身不懂得如何过一种愉快而幸福的生活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会觉得活得很累。那些从内部寻求一切愉悦的人绝不会认为那些因自然规律而不可避免的事情是邪恶的。这类事物中首当其冲就是老年:人人都希望活到老年,然而到了老年又都抱怨。人就是这样愚蠢,这样矛盾和不合情理!他们抱怨说,自己不知不觉地到了老年,真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首先,谁让他们抱有这样一种错觉呢,有什么理由说成年人不知不觉地步人老年要比儿童不知不觉地长大成人更快呢?其次,假如他们活到八百岁而不是八十岁,对于他们来说老年的烦恼又会少多少呢?

我认识许多老年人,他们从来也没有抱怨过老年一句,因为他们非常乐意摆脱情欲的奴役,而且根本没有被他们的朋友所轻视。事实上,对于所有这种抱怨来说,应当指责的是性格,而不是人生的某个时期。因为通情达理、性格随和、胸怀开朗的老人都会觉得晚年很好过;而性情乖戾、脾气不好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会觉得日子不好过。

“你说的不错。不过,也许有人会说,你有大量的钱财,又有很高的地位,当然觉得晚年好过了;而像你这样幸运的只是极少数。”

这话有些道理,但并不全面。例如,我们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地米斯托克利和一个塞里弗斯人吵架,后者说,地米斯托克利的显赫地位不是凭他自己的本事,而是借助于他国家的声誉获得的。地米斯托克利回答说:“不错,如果我是一个塞里弗斯人,我可能永远不会出名;但即使你是一个雅典人,你也永远不会出名的。”对于老年,我们也可以说诸如此类的话。如果一个人非常贫穷,他虽然很达观,可能也不会觉得老年是安逸的;但愚蠢的人,即使他是个百万富翁,也肯定会觉得老年是一个负担。亲爱的西庇阿和莱利乌斯,你们可以相信,最适宜于老年的武器就是美德的培养和修炼。如果一生中各个时期都坚持不懈地培养和修炼美德一如果一个人不但长寿而且还活得很有意义一那么老年时就会有惊人的收获,这不仅是因为它们必然能使我们安度晚年(尽管那是最重要的),而且还因为意识到自己的一生并未虚度,并回想起自己的许多善行,就会感到无比欣慰。


事实上,只要好好想一想就可以发现,老年之所以被认为不幸福有四个理由:

  • 第一是,它使我们不能从事积极的工作;
  • 第二是,它使身体衰弱;
  • 第三是,它几乎剥夺了我们所有感官上的快乐;
  • 第四是,它的下一步就是死亡。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让我们对这些理由逐一作一番考察,看它们究竟有无道理。

1 老年使我们不能从事积极的工作

说老年使我们不能从事积极的工作。究竟不能从事哪些工作呢?你是指那些非得年轻力壮才能干的工作吗?那么即使老年人身体很虚弱,难道他们连从事脑力劳动也不行吗?要是果真如此,那些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就都是废物了!

说老年不能参与公众事务是没有道理的。这就等于说:舵手对船的航行没有用处,因为有的水手在爬桅杆,有的水手在舷梯上跑上跑下紧张地工作,有的水手在抽舱底污水,而他却静静地坐在船尾掌舵。他虽然不干年轻人所干的那些事情,但他的作用却要比年轻人大得多,重要得多。完成人生伟大的事业靠的不是体力、活动,或身体的灵活性,而是深思熟虑、性格、意见的表达。关于这些品质和能力,老年人不但没有丧失,而且益发增强了。我参加过各种战争,曾当过士兵、军官、将军和执政官,现在我不再打仗了,所以,你们很可能以为我就无事可做了。但是我现在仍在指导元老院的工作,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以及如何去做。

安度晚年的普通百姓也是如此。索福克勒斯直到耄耋之年仍孜孜不倦地写作悲剧。他专心致志于悲剧创作,以至于被认为不善理财,于是他的儿子就把他带到法庭,说他年老智衰,要求法庭剥夺其管理家产的权力希腊的法律也跟我们的法律一样,要是家长挥霍家产,通常就剥夺其管理家产的权力。据说,这位年迈的诗人当场把他刚刚写完且正在修改的剧本(《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读给法官们听,并且问他们:这个剧本像是一个弱智的人写的吗?陪审团听了他朗读的剧本后,判他胜诉。可见,索福克勒斯并没因为年迈而放弃自己的事业。荷马、赫西奥德、西摩尼得斯,或我在前面提到过的伊索克拉底和戈尔加斯,或哲学学派的创立者,如毕达哥拉斯、德谟克利特、柏拉图、色诺克拉底,或后来的芝诺和克莱安西斯,或你们也在罗马见过的斯多葛学派的第欧根尼,也是如此。所有这些人都从未停止过创作或研究,一直到他们去世为止。

即使撇开这些崇高的事业不谈,我也能举出一些萨宾地区的罗马农夫,他们是我的邻居和朋友,凡是重要的农事,不管是播种、收割或屯粮,他们几乎是没有不参加的。然而在其他事情上这也没有什么好令人惊奇的,因为任何人不管怎么老,也不会认为自己已经活不了一年。但是这些人辛辛苦苦所干的事情他们知道对于他们自己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正如我们的诗人凯基利乌斯·斯塔提乌斯在其《青年伙伴》中所说:他是为后人种树。的确,假如有人问一位农夫,他是为谁而种的,不管他的年纪有多大,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不朽的神灵,他们不但希望我接受祖先的这些东西,而且还希望我把它们传给子孙后代。”

凯基利乌斯还提到一种更糟的观点:

据说,老年最大的痛苦是:老年人觉得年轻人讨厌自己。

一般说来,年轻人并不讨厌老年人。而是比较喜欢老年人。因为,正如明智的老年人喜欢同有出息的年轻人交往,年轻人的亲近和爱戴可以减除老年的孤寂,年轻人也乐于聆听老年人的教诲,这些教诲有助于他们去寻求美好的人生。我觉得,你们从与我交往中所得到的愉悦也并不亚于我从与你们交往中所得到的愉悦。但这足以向你们表明:老年非但不是萎靡和懶怠的,而且甚至是一个忙碌的时期,总是在做或试图做某件事情,当然,每个人老年时所做的事情与其年轻时所干的工作在性质上是相同的。不仅如此,有些老人甚至还在不停地学习呢!譬如说,我们知道,梭伦在他的诗中就夸耀自己虽然老了却“每天都在学习新的东西”。或者拿我来说也是一样,我只是到了晚年才开始学习希腊文学,的确,我曾贪婪地——而且也可以说是如饥似渴地阅读希腊的文学著作,所以你们可以看到,我现在已能自如地引用希腊文学典故了。我听说苏格拉底在晚年还学会了弹七弦琴,我也很想学,因为古人往往都会弹这种乐器;但是,不管我学不学得会,我在文学方面总是下过功夫的。

2 老年使身体衰弱

我现在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想往有牛的力量那样想往有青年人的体力。一个人应当量力而行,而且,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应该全力以赴。

对于我来说,我宁愿老年时期短一点,也不愿意提前进入老年时代。

每个人最好是适当地节用体力,量力而行,何以当然就不会因自己体力衰弱而感到遗憾了。当你身强力壮时,你就享受那份幸福;当你身体衰老时,你就别指望再恢复昔日强健的体魄——除非我们认为,年轻人应当希望自己再回到童年时代,中年人应当希望自己再回到青年时代。生命的历程时固定不变的,“自然”只安排了一条道路,而且每个人只能走一趟;我们生命的每一阶段都各有特色;童年的稚弱、青年的激情、中年的稳健、老年的睿智——都有某种自然优势,人们应当适合时宜地享用这种优势。

一个人甚至到了老年,只要他坚持锻炼身体和有节制的生活,仍能在某种程度上保持其青年时代的强健体魄。

老年人时缺乏体力的,不过人们也并不要求老年人有体力。人们不但不强迫我们去做那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而且甚至也不要求我们去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也许有的人说,许多老年人很孱弱,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孱弱不是老年所特有的,身体不健康者也同样会孱弱。既然连年轻人也难免会孱弱,老年人有时体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们应当抵御老年的侵袭,尽量使它晚一点到来。正如我们应当同疾病作斗争一样,我们也必须同老年作斗争。我们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进行适当的锻炼,每天所摄取的食物要正好能补充体力消耗所需要的营养,不暴饮暴食。我们不但应当保重身体,而且更应当注意理智和心灵方面的健康。因为它们宛如灯火:若不继续添油,便会油干灯灭。此外,锻炼往往会使身体变得粗壮,但是理智方面的锻炼却能使头脑变得更加精细。

凯基利乌斯所说的“喜剧中的老糊涂”是指那种轻信、健忘、邋遢、马虎的老人。轻信、健忘、邋遢、马虎并不是老年本身所固有的缺点,只有那些懒散迷糊、老年昏聩的人才是如此。比起老年人来,年轻人往往是比较任性和放荡的,但也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如此,只是那些品性不好的年轻人才是如此。那样,老年痴呆(通常叫作“愚钝”)也不是所有老年人的通病,只有心智不健全的老人才是如此。

活力。其实,只要老年人表明自己的权威,维持自己正当的权利,不屈从于任何人,他便是值得尊敬的。因为,正如我钦佩老成的青年一样,我也钦佩有朝气的老年凡力求保持青春活力的人,虽然他的身体也许会老,但他的心灵是永远不会老的。

一个总是在这些学习和工作中讨生活的人,是不会察觉自己老之将至的。因此,他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衰老的。他的生命不是突然崩溃,而只是慢慢地寂灭。

3 老年剥夺人感官上的快乐

老年对任何快乐都没有强烈的欲望这一点绝不是指责老年的理由,相反,这是老年最值得赞誉的优点。但是,你们也许会说,老年被剥夺了饮食之乐,即失去了饱餐美食、开怀畅饮的乐趣。不错,它的确不能享受这些快乐,因此也没有酒醉头疼、胃胀失调、彻夜难眠的痛苦。不过我们应当承认,快乐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要想抵御它的诱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柏拉图说得好,他把快乐称作“罪恶的诱饵”,因为人们确实像鱼上钩一样,很容易上它的当。因此我认为,老年虽然必须避免豪奢的宴饮,但是参加一些有节制的宴会还是可以的。

老年虽然不能充分享有这种快乐,但并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快乐。正像坐在剧院里观看安必维乌斯·图尔皮奥的喜剧表演,虽然坐在前排的人所得到的快乐比坐在后排的人多些,但是坐在后排的人毕竟也能得到快乐-样,年轻人因为离这种快乐较近,看得比较真切,所以他们的乐趣也许就更大些,但是老年人,即便离它们较远,看得不太真切,也能得到不少乐趣。可以说,一个人在经历了情欲、野心、竞争、仇恨以及一切激情的折腾之后,沉人筹思,享受超然的生活,这是何等幸福啊!实际上,如果有一些研究能力或哲学功底的话,世界上再没有比闲逸的老年更快乐的了。

但是在我的整个谈话过程中,你们必须记住,我所赞美的只是那种年轻时代已经打好基础的老年。由此可以推断出我曾经发表过的那种为人们普遍赞同的观点:需要自我辩解的老年肯定是一种可怜巴巴的老年。无论是白发还是皱纹都不可能使人突然失去威望,因为一个人最终享有威望乃是他早年品行高尚的结果。虽然有些事情一般被看作是微不足道和理所当然的,比如受人敬礼、被人求见、为人让路、来人时起立、去演讲时来回都有人陪同、征求意见等等,但这一切都是尊敬的表示,我们奉行这些礼节,其他国家也是如此。社会风气越好的地方,对老年人总是越尊敬。

不过,有人也许会说,老年人烦躁不安,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如果这样说的话,他们还很贪婪。但这些都是性格的缺点,不是年龄的缺点。而且,烦躁不安以及我所提到的其他缺点毕竟还是有理由的(当然,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但它仍不失为一个理由),那就是:老年人自以为被人忽视,被人看不起,被人嘲弄。此外,由于身体孱弱,哪怕最轻微的伤害都会导致痛苦。不过,只要性格开朗并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些缺点是可以克服的。在现实生活中就有这方面的例子。而且《两兄弟》这出戏中的那两兄弟也是一个例证:一个是多么尖刻,一个是多么宽厚!事实上,人的性格就像酒一样,酒放时间长了并不都会变酸,同样,人的性格到老年也并不都会变得尖刻。我赞成老年人要有威严,不过这也应当像其他事物一样,有一个适当的限度。但是我绝不赞成尖刻。至于老年人的贪婪,我真弄不懂他们究竟图的是什么。因为这好比一个旅行者:剩下的旅途越短,他越想筹措更多的旅资。难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4 老年意味着死亡的临近

剩下还有第四个理由一-死亡的临近。它似乎比其他任何个理由更使我这种年纪的人苦恼,使他们处于焦虑之中。应当承认,老年人离死是不远了。但是,如果一个老年人活了一辈子还不知道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么他肯定是一个非常可怜的老糊涂!死亡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使灵魂彻底毁灭,或者把灵魂带到永生的境界。如果是前者,我们完全无所谓;如果是后者,我们甚至求之不得。除此之外,绝无第三种可能。如果我死后注定是或者没有痛苦,或者甚至很幸福,那么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有谁(不管他有多么年轻)会蠢到竟然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活到今天晚上呢?实际上,年轻人死亡的机缘比我们老年人还多:他们更容易得病,而且生起病来更厉害,治疗起来也更困难。因此,只有少数人才能活到老年死亡的临近怎么能算是老年的缺憾呢?要知道,年轻人也同样存在这个问题。无论什么年纪都是会死的。

你们也许会说:是的,但年轻人希望活得长久,而老年人却不可能有这个希望。谁要是抱这种希望,他就是个傻瓜,因为他把不确定的事物看作是确定的,把虚幻的事物看作是真实的,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的呢?也许有人会说:“老年人甚至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嘿,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就比年轻人强,因为年轻人所希望的东西,他都已经得到了。年轻人希望活得长久,而他却已经活得长久了。

天哪! 人怎样才算是活得“长久”呢?因为即便我们能活到塔特苏斯的国王那样的岁数,那也是有极限的。我从一篇记载中获知,加德斯有个叫作阿伽陶尼乌斯的人,他在位80年,活了120岁。但是我觉得,只要有“终结”,那就算不得长久,因为大限一到,过去的一切都将消逝。唯有一样东西可以存留,那就是你用美德和正义的行为所赢得的声誉。实际上,年、月、日、时都在流逝,过去的时间去不再复返;至于未来,那是不可知的。因此,每个人无论能活多久都应当感到满足

一个演员,为了贏得观众的称赞,用不着把戏从头演到尾;他只要在他出场的那一幕中使观众满意就行了。一个聪明的人也不需要老是留在人生的舞台上一直等到最后的“喝彩”。因为不管生命怎么短暂,活得光明磊落和体面总还是可以的。但是假如你的寿命比较长,你也不应当发牢骚,就像农夫不应当因为春季的消逝和夏秋的来临而发牢骚一样。“春天”这个词在某种程度上使人联想到青春,并意味着未来的获,而其他季节则适合于谷物的收割和储藏。我以前常说,老年的收获就是对早年生活中幸福往事的大量回忆。另外,一切顺乎自然的事情都应当被认为是好事。但是还有什么比老年人寿终正寝更顺乎自然的呢?当然,年轻人也会天折,但那是违背自然的。我觉得,年轻人的死亡犹如熊熊烈火被一场暴雨所浇灭;而老年人去世就像一团火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渐渐烧尽而自行熄灭一样。青绿的苹果很难从树上摘下,熟透的苹果会自动路到地上。人们像苹果一样,少年时的死亡,是受外力作用的结果老年时的死亡是成熟后的自然现象。我认为,接近死亡的“成熟阶段”非常可爱。越接近死亡,我越觉得,我好像是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旅程,最后见到了陆地,我乘坐的船就要在我的故乡的港口靠岸了

另外,老年没有固定的界限,只要你能担负起责任,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就是在非常恰当地利用老年。因此,老年甚至比青年还自信、还勇敢。

因此,老年人对于自己短暂的余生既不应当过分贪恋,也不应当无故放弃。毕达哥拉斯告诫我们:若没有我们的指挥官即上帝的命令,切不可撤离生命的堡垒和前哨。梭伦确实很聪明,他在为自己所写的挽歌中说,他不希望自己死时没有朋友为他哀悼。我想,他可能缺乏朋友的挚爱。但是,我倒觉得恩尼乌斯说得更好:谁也不要用眼泪对我表示敬意,更不要嚎啕大哭,使我的葬礼沉浸在悲哀的气氛中。他认为,死后灵魂不朽,所以死并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此外,人临终时可能会有某种痛苦,但这只是短暂的,尤其是老年人。当然,死后,人们或者感到很快乐,或者什么感觉也没有。但是我们必须从青年时代起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就不可能有宁静的心境。因为人总有一死,而且谁也不能肯定自己今天会不会死。因此,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我们,所以,要是怕死,心里怎么能够安宁?

只要回忆一下下述情形就足够了:我们的军团常常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战场,然而士兵们心里都清楚,他们是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因此,连年轻人——他们不但没有受过教育,而且都非常幼稚——都认为无所谓的事情,我们这些有知识的老年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认为,对一切事情的厌倦必然会导致对人生的厌倦,这是一条普遍真理。有些事情适合于童年,难道年轻人还会留恋那些事情吗?有些事情则适合于青年,到了所谓“中年”的那个时期,难道还会要求去做那些事情吗?另外有些事情则适合于中年,到了老年就不会想去做了。最后,还有些事情则属于老年。因此,正像早年的快乐和事业有消逝的时候一样,老年的快乐和事业也有消逝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人也就活够了,可以毫无遗憾地谢世了。

我认为,我完全可以把我个人对死亡的看法告诉你们,因为我觉得,自己离死亡比较近,所以相对地说来对这个问题看得也比较清楚。因为,只要我们被囚禁在这躯壳里,我们就得履行某种职责,就得做命运分配给我们的工作。实际上,灵魂来源于天国,是从其至高无上的故乡遣送下来的,因此也可以说是被埋在尘世——即与其神圣和不朽的本性格格不人的地方。但是我想,不朽的诸神之所以要把灵魂植人人的躯体,就是为了能有某种东西俯瞰这个世界,同时还注视天体的秩序,以便将这种永恒不变的秩序贯彻于人类生活之中。

此外,最聪明的人总是能从容地去死,最愚蠢的人总是最舍不得去死,这又怎么解释呢?这是因为有些灵魂的目光比较锐利,看得比较远,知道死后自己要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而有些灵魂的目光比较短浅,看不到这一点,难道你们不这样认为吗?至于我,现在很想去见你们的父亲,他们都是我所敬爱的人。我不但非常想见我所认识的那些人,而且也非常想见我所听说过的、在书中读到过的,或在我本人的历史著作中写到过的那些人。当我动身去见他们的时候,当然谁也很难把我拉回来,或者像煮珀利阿斯那样把我的生命再“煮”回来。而且,即使有某个神灵允许我返老还童,让我再次躺在摇篮里哇哇啼哭,我也是会断然拒绝的,因为我几乎已经跑完了全程,确实不愿意再被叫回来从头跑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受累?即使假定活在世上是很有意思的,但不管怎么说,最终也会有活够了的时候。我并不想,像许多人和有些著名的哲学家常常所做的那样,贬低人生;我对自己活在世上也不感到后悔。因为我一生的经历使我觉得我并没有白来这尘世一趟。但是我告别人生,好像是离开旅馆,而不是离开家。因为“自然”给与我们的是一个暂时的寓所,而不是永久的家园。

假如我们不是永生的,那么,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死去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因为“自然”为一切事物设定了极限,人的生命也不例外。可以说,老年是人生的最后一幕,这时我们已疲惫不堪,尤其是当我们自己也觉得已经活够了的时候,那就该谢幕了。关于老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祝愿你们都能活到老年,到时你们可以通过实践来检验我的话是否正确。


读后笔记

这真是一篇达观的文章,文笔优美,行文流畅,细细品读给人豁然开朗之感。这种哲学教育给人一种更加开阔的视野,以及深刻的智慧启迪。我们所需要思考的不仅是死亡,还有老年,这些重要的话题。这篇古罗马哲学家的文章补上了重要的一课。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又重新把这一篇《论老年》拿出来重读一遍。每读一遍,都觉得这种哲学观实在是太美好。

首先西塞罗做出了很好的一种区分,就是把年纪和其缺点的强关联和强绑定给否定了:

本身不懂得如何过一种愉快而幸福的生活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会觉得活得很累。

应当指责的是性格,而不是人生的某个时期。因为通情达理、性格随和、胸怀开朗的老人都会觉得晚年很好过;而性情乖戾、脾气不好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会觉得日子不好过。

年轻人往往是比较任性和放荡的,但也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如此,只是那些品性不好的年轻人才是如此。那样,老年痴呆(通常叫作“愚钝”)也不是所有老年人的通病,只有心智不健全的老人才是如此。

他指出,老年人所拥有的那些缺点并不是普遍的,如果注重身体和内心性格的修养,年老的人也不会遇到困难,也有其用处和独特的品德。一个豁达的人,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一样可以活得非常地自在。人们的幸福在于其自身,如果不懂得如何从自身中挖掘幸福,那么无论什么年纪都会觉得活得很累,这不是年纪变老所带来的。这一说法很有其见地。

这篇文章就是围绕着人们讨厌衰老的四个原因进行一一的分析和辩驳,分别是 1. 让人丧失体力;2.让人没办法做积极的工作;3.让人丧失感官娱乐;4.死亡的临近。

符合自然规律的东西不会是不好的,这是一种很符合 Stoicism 的看法:

当你身强力壮时,你就享受那份幸福;当你身体衰老时,你就别指望再恢复昔日强健的体魄——除非我们认为,年轻人应当希望自己再回到童年时代,中年人应当希望自己再回到青年时代。生命的历程时固定不变的,“自然”只安排了一条道路,而且每个人只能走一趟;我们生命的每一阶段都各有特色;童年的稚弱、青年的激情、中年的稳健、老年的睿智——都有某种自然优势,人们应当适合时宜地享用这种优势。

一切顺乎自然的事情都应当被认为是好事。但是还有什么比老年人寿终正寝更顺乎自然的呢?

作为一个人,应当认识到这种自然规律,认识到时间是一个人最宝贵的财富。而且,在西塞罗看来,只要是有期限的事情,就算不得“长久”。活得很长的人,可以是一直在虚度光阴;活得不那么长的人,可以活出了有意义的一生。

人来到这世界上,灵魂被装到了这副躯壳里,就必须要完成特定的任务、工作、履行一些职责、扮演一些角色。正如此,柏拉图才会说:“身体是灵魂的牢笼”。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死亡就是离开了熟悉的温暖的家,但是在西塞罗看来,恰恰相反:

我告别人生,好像是离开旅馆,而不是离开家。因为“自然”给与我们的是一个暂时的寓所,而不是永久的家园。

越接近死亡,我越觉得,我好像是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旅程,最后见到了陆地,我乘坐的船就要在我的故乡的港口靠岸了

人生是“去程”,还是“归途”?真是有意思的思考角度。

我觉得西塞罗说出了一点我之前从来没想到过的一种想法——那就是“活够了”。我经常听人说还不愿意死,我就没听过有哪个人说自己活够了。死亡教育的一个目的:让人学会何为“将生死置之度外”。如同西塞罗所说,

一个演员,为了贏得观众的称赞,用不着把戏从头演到尾;他只要在他出场的那一幕中使观众满意就行了。一个聪明的人也不需要老是留在人生的舞台上一直等到最后的“喝彩”。因为不管生命怎么短暂,活得光明磊落和体面总还是可以的

把人生比作舞台,把我们一个个人都比做舞台上的演员,这个比喻倒是不稀罕。而每个演员演出的剧本,能在这个戏台上呆多久,倒也不是我们自己就能决定的。正如西塞罗所说,每个人呆在人生的舞台上的时间也不是无限的,只要能在有限的时间中把这一幕戏演好就可以了。

我们必须从青年时代起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就不可能有宁静的心境。因为人总有一死,而且谁也不能肯定自己今天会不会死。因此,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我们,所以,要是怕死,心里怎么能够安宁?

最聪明的人总是能从容地去死,最愚蠢的人总是最舍不得去死,这又怎么解释呢?

“要是怕死,心里怎么能够安宁?” 这正是人们普遍没有意识到死亡距离自己有多么的近。似乎内心的平静 inner peace,就是在这种沉思中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