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写博客了,最近读了王小波的杂文,做一些摘抄吧~
《沉默的大多数》
思维的乐趣
二十五年前,我到农村去插队时……最大的痛苦是没书看,……除此之外,还得不到思想的乐趣,……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
我所在的地方有军代表关着我们,我现在认为,他们是一批单纯的好人。但是,在我一生里,再也没有谁比他们使我更加痛苦过了。他们认为,所谓思想的乐趣,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Maonism来占领……
一个人倘若需要从思想中获得快乐,那么他的第一个欲望就是学习。……读到思想的乐趣,我就想到我父亲的遭遇,……每当他企图立论时,都需要在大一统的官方思想体系中找自己的位置……结果他虽然热爱科学且很努力,但在一生却没有得到思维的乐趣。这正是因为在那些年代,有人想把中国人的思想搞得彻底无味。我们这个国家里,只有很少的人觉得思想有乐趣,却有很多的人感受过思想代来的恐慌。
假如一个人每天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再把八个样板戏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看到听了上句知道下句的程度,就值得我最大的同情。……在生活其他的方面,某种程度的单调、机械是必须忍受的,但是思想绝对不能包括在内……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人完全拒绝新奇。
知识虽然可以带来幸福,但假如把它压缩成药丸子灌下去,就丧失了乐趣……那是我不能管的事,我只是对孩子表示同情……教条……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总有人想用种种理由消灭幸福所需要的参差多态。……出于功利动机改变人的思想,正如为了某个人的幸福而把他杀掉一样,言之不能成理。
想当年,我在军代表眼里,也是很低下的人,他们要把自己的思想方法,生活方式强加给我,这也是一种脑移植。……
在现实世界上,蠢人办不了什么事情。愚蠢是一种极大的痛苦,降低人的智能,乃是一种最大的罪孽。所以,以愚蠢教人,是善良的人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的罪孽。……假设我被大奸大恶之徒所骗,心里还能平衡;而被善良的低智人所骗,我就不能原谅自己。
一般人认为,善良而低智是无辜的。假如这种低智是先天造成的,我同意。但是人可以发展自己的智力,所以后天的低智算不了无辜。……我认为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我们这个民族总是有很多理由封锁知识、钳制思想、灌输善良,因此很多有才智之士在其一生中丧失了学习、交流、建树的机会,没有得到思想的乐趣就死掉了。
古人曾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但我有相反的想法。假设历史上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发现了一切新奇有趣,发现了终极真理,根绝了一切发现的可能性,我就情愿到该智者以前的年代去生活……假如这种终极真理已经被发现,人类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了依据这种真理做价值判断,从汉代到后近代,中国人就是这么生活的,我对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喜欢。
我认为,在人类的一切智能活动里,没有比做价值判断更简单的事了。……一些缺乏其他能力的人,为什么特别热爱价值判断的领域……对别人做价值判断,那就太简单,太舒服了……在一切的价值判断中,最坏的一种是:想得太多、太深奥,超过了某人的理解程度,是一种罪恶。……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这些呼吁,当然是对那些立志要当军代表和道德教师的人而发的。
沉默的大多数
在我周围,像我这样性格的人特多——在公共场合什么都不说,到了私底下则妙语连珠。……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后来才发现,这是中国人的通病……沉默是一种生活方式。
话语即权力……权力即话语。……一般人从走进教室,开始接受话语的熏陶……从这些话里我知道了土平炉可以炼钢……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很大的误会,就是以为人的种种想法都是由话语教出来的。假设如此,话语就是思维的样板,我说它是个误会,就是世界还有阴的一面,同样的话语也能教出很不同的想法……
话语教给我们很多,但善恶还是可以自明。(某些)话语教给我的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当时话语就站在人性的反面上,假如完全相信它,就不会有人性。…………我们人品的一切可取之处,都该感谢沉默的教诲。
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两种东西中做选择……我只是想说明一下话语的贫乏。用它来说话都相当困难,更不要说用它来说思想了。
我在沉默中度过了很多年……照我看,不管干什么都可以保持沉默……就是写小说,但是写好了不去发表,同样也保持了沉默。沉默的理由,那很简单,就是信不过话语圈,就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那是一座声名狼藉的疯人院。当时我怀疑的不仅仅是亩产三十万,精神原子弹的那个话语圈,而是一切话语圈子。假如今天能证明我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我会感到无限的幸福。
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我自己也属于古往今来最大的一个弱势群体,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数。
花剌子模信使问题。
给君王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得到提升,给君王代来坏消息的人则会被送去喂老虎……花剌子模君王有一种近似天真的品质,以为奖励带来好消息的人,就能鼓励好消息的到来,处死带来坏消息的人,就能根绝坏消息。……从某种意义上,学者的形象和花拉子模信使有点像。……把(做研究)得出的结论报告给公众,包括当权者,这时学者就像个信使;……中国近现代学者李,做好消息使者的人很多。 比方说,现在大家发现了中华文化是最好的文化,世界的前途依赖东方文明。不过也有坏消息信使,此人叫马寅初,五十年代初,提出新人口论。当时以为,只要把马老臭批一顿,就可以根绝中国人口问题,后来才发现,问题不是这么简单。
对于学者来说,研究的结论会不会累及自身……主要取决于学者周围有没有花剌子模君王类的人……
假如可以讲道理,就可以说,首先有了不幸的事实,才有了不幸的消息……如果要反对不幸,应该直接反对不幸的事实,此后才能减少不幸的消息。但这个道理有一定复杂性,不是君王能理解。……信使中有些狡猾之徒,递送坏消息时就会隐瞒不报,甚至篡改。……据我所知,学者没有狡猾到这种程度,他们只是仔细地提防着自己,不要得出不受欢迎的结论。人人都渴望受欢迎,因此连做人都不够自然……假定可以痛快淋漓地做学问,再挣很多的钱,那就什么危机都没有了。
学者往往在求真实和受欢迎之中,苦苦求索一种两全之路。……在中国历史上,每一位学者都力求证明自己的学说有巨大的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孟子有“仁者无敌”之说,和林彪的“精神原子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学术必须有效益,这就构成了另一种花剌子模……因为这个原因,学者承受着一种压力,要和骗子竞赛语惊四座,看着别人的脸色做学问。
实际上,不但是学者,所有的文化人都是信使……总之,在面对公众和领导时,大家都是信使……拣好听的说或许不至于,起码都在提防着自己不要讲出难听的话来……假如混得不好,就该检讨一下自己的嘴是不是不够甜。……这样,文化园地里,就全是使人喜闻乐见的东西了。
有句老话叫“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人不知自己是不是身在花剌子模,更搞不清自己以为是学术、是艺术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假如真的学术和艺术存在的话,在人变得滑头的时候它就会离人世远去。等到过了一阵子,人们又可以把它召唤回来——这种事件叫做“文艺复兴”。